小城
冬天的雪也已经停了,窗外是一片刺眼而又污浊的灰白。小城的沉寂在落雪之后有些不安了。
张悦晓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吃力地在雪地里行走,双颊被冻得通红。街道中心一片泥泞,一辆白绿相间的出租车飞驰而过,张悦晓躲闪不及,被溅了一身的泥点儿。
怒视着汽车开远,张悦晓用本地最家喻户晓的粗话骂了几句,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终于走进了昏暗的楼道。厚重的防盗门在身后合上,震得一楼的电表箱子哗哗作响。张悦晓用力跺跺脚,向楼上走去。三楼一户人家门口放着的垃圾袋,散发出一阵阵恶臭,张悦晓厌恶地看了一眼,捂着鼻子一口气窜到四楼,打开门冲进了屋子。
一阵眩晕。
如果说这小区还有什么优点,大概就是冬天的供暖比较好。室温二十七、八度,让人难免闷得慌,与外面零下二十七、八度的温度格格不入。张悦晓就住在这样一个小区——成群的、一个挨着一个的楼房,全是一个模样。晚上有时会有年轻人开放着好大声音歌曲的摩托从楼群中疾驰而过,或是妻子与丈夫吵架,女人尖声的叫骂和男人低沉的诅咒刺穿浑浊的空气传到每一个感兴趣的街坊耳中——这就是传闻中环境优雅、居住条件良好的花园,坐落在小城的中央。
张悦晓花了一会儿时间就让自己暖了起来,打开电脑,登上QQ,冒出好多个小窗口提醒她有人在她的空间里留言。
不错,就在昨天,张悦晓刚刚以激烈的口吻写下一篇日志,带着青春期特有的躁动,把自己对生活的不满全都发泄在文章里。似乎每个人都要经历这样一个过程,都各自有一些偏执的想法,在一个最自由的年龄,以各种方式宣泄出来。打开空间,电脑开始了缓慢而绵长的呻吟……点开日志,一路拉到最下面:许多人的评论——朋友、网友、陌生人。
“小孩子不大懂啥你,净知道在这里瞎掰!”
指责的。
“你又怎么了啊,精神病发作了?”
冷嘲热讽。
……不屑的。挖苦的。粗话。
原来真的没有人理解。
张悦晓咬住下嘴唇。厌恶,对身边一切的厌恶好像千军万马般冲来,瞬间吞没了她。多么渴望逃走,从这里逃走,甚至超过了自己所能忍受的极限。
有一丝甜甜的、腥腥的味道在口腔里漫开。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想要逃离这里,逃离这个炼狱般的小城。
从张悦晓记事起,就是奶奶抱着她,与邻居家的女人家长里短地唠个不停。说某某某家的媳妇为人如何,说某某某打麻将输了多少钱……奶奶带着她,两个人生活在这样一个小城,从未想过离开,仿佛世世代代都在这里,生了根,身体里已经带有小城特有的气息——浑浊的、粗野的、懒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这里,想极了离开这里,恨不得自己能快点走出这里?
一张不算熟悉的脸从脑海中浮现出来,颇受年轻人喜欢的小说家,笔下塑造了一个个洒脱的少年,张悦晓摇了摇头,把那张模糊不清的脸从脑袋里赶走。奶奶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悦晓啊,帮我把顶针拿来!”张悦晓慢慢起身,在打开着的针线盒里翻找。找到了,拿到厨房去,奶奶正坐在桌边补着一块破了个洞的桌布。“悦晓啊,别只是上网,冰箱里有苹果吃一点啊。我就说你妈别给你买电脑,孩子不知道管,净能弄一些没用的回来……”又开始抱怨个不停,话里带着一股山东味儿。
奶奶是山东人,很多年之前,张悦晓的爸爸还没出生的时候一路闯到大东北来,结果就一直在小城生活下来,与小城的人一样沾染了这里的气息——沉闷、带着怨气,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小时候张悦晓总会向奶奶问起山东是什么样子,奶奶便默不作声。忘了,好久的事情了,早忘干净了。
渐渐长大,长到一个不安分于现状的年龄,不小心发现自己曾经以为惊天动地的生活与那么多遥不可及的世事相比是那么微不足道。灰蒙蒙的街巷,紧挨着的不高的楼房,就是小城;灰蒙蒙的天空,街坊四邻喋喋不休的说话声,就是小城;到处张贴着残破的、一层盖着一层广告的地方,就是小城……
张悦晓觉得自己活在逼仄的空间里,这不应该是最美好的年华该有的样子啊。
后来,张悦晓一个人去了南方。19岁,去成都上大学。送走她的,是邻居们和奶奶的谈话声和奶奶一句接一句叮嘱。她把所有与以前记忆有关的东西全都扔掉了。穿了好几年的旧衣服、在小城里卖到12块的笔记本、一顶顶曾挡住小城的阳光,雨雪和喧嚣的帽子……
离开了,就全忘了。也该全忘了。
张悦晓每天拼命地打工,上学之余去做家教、到报社当记者、在街头发传单、给杂志写文章……她要养活自己,就这样一个简简单单而又奢侈的愿望,她要确保自己不再回到那个小城,不再与那个小城有任何联系。每每与同学们谈到小时候,她总是害怕,怕提起小城,怕回到那个灰暗的地方。
小城,就像她心底的一块疤。
大学最后一年,大家都忙着四处找工作,张悦晓清闲了不少——她已经与一家公司签约,四年的拼搏,让她学会了在陌生的地方生存,弱肉强食的社会,已经把她磨练得成熟,不再是刚刚走出小城那个懵懂的女孩。
一个周末,张悦晓与朋友去古镇游玩。成都的冬天,阴冷、潮湿。她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不同于小城外贸店里做工粗糙的廉价外套。古镇有精致的小巷,漂亮的亭子,和卖着各种小东西的商贩。许多人游走其中,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结伴而行的旅游团。
热闹非凡。
张悦晓突然想起了小城——街坊邻居扯着嗓门唠着家常、男人和女人的争吵…… 所有曾经的往事和小心思全都一起涌上来的时候,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已经这样大了啊!时间过得好快啊!
终是到了这样一天,捉住那个躲闪在记忆深处的身影。
那是匣子里花花绿绿的糖纸;
那是每一次的笑和每一滴眼泪;
那是黑白和色彩的交汇;
那是不再回来的旧时光。
而今张悦晓站在古镇的小巷,小城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瞬间便淹没了渺小的身躯。时光像失控的闸门里喷薄而出的水,把往事冲到眼前,又见最美好的年龄,又见最叛逆的青春。对小城的记忆,不像想象中的斑驳灰暗,而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成长。
当晚的宾馆,隔壁房间的两个非主流美女把音乐开得好大声,张悦晓很晚才沉沉睡去,她的眉头紧皱——在梦里,她又回到了小城,拥挤的低矮的楼房中央让人窒息的一小块空地上,奶奶与邻居们大声谈论着:王二家的亲戚从外地带来好多稀奇的东西;赵四家那么有钱却出了车祸真是命薄……那么吵闹,又谈得那么来劲儿。他们脸上还带着小城人特有的表情,懒散,覆盖着小城特有的灰色……有年轻人开着摩托疾驰而过,放着大声的震耳的音乐,排气孔喷出阵阵浓厚的黑烟。
抬起头,天空满是翻滚的云。
九台一中 ; 三年十七班、李东芮